枕金云但求梦一场,耽奇缘终是一场空
玉窝金枕梦香云,半世浮华怎道真
挥袖方觉天地窄,不言碧瓦竟成尘
话说汴京城开封府,八朝古都,到了北宋年间,更是车马如龙,物阜民丰,繁华非常。那城外有一护龙河,阔十余丈,两侧杨柳欣荣,却禁人往来。是夜,雷雨大作,云浪滚滚中似有游龙穿云而过,雷光中一片金云从空中直坠入这护龙河。此时已是四更,城外本该人烟稀少,却见一人摇摇晃晃,一身衣衫犹似刚从被窝里钻出来。再打眼一瞧,别说衣衫了。那眼睛还闭得严丝合缝,鼾声如雷。
却说这人原是青州人士,姓吴,单名一个真字。家在青州时,祖辈行商,家事颇有几分富庶。到了吴真继业后,却因年少气盛,又纨绔成性,整日留连在勾栏瓦肆中,败空家中大半积蓄。直至中年时,父亲因郁气难平,大病一场,吴真这才幡然醒悟,开始重操家业。这吴真倒也聪明,在行商一道上有些天分,用了十年便又将家业振兴起来。后听闻汴京繁华,想来行商必有大财,遂举家搬至汴京城中。但这在青州还勉强算富裕的家财,到了汴京,可就是铜板扔进了金子堆里。家中资产皆拿来做生意,奈何时运不济,亏空不少。几年过去,行商不成,却沦落到变卖家产地步,到最后,只留下个空荡荡的宅院还算气派。幸而吴真的妻子方氏,在离开青州时多留了一手,剩下几间铺子在。一家人便又打算搬回青州去。
可是,这临搬家的前夜,吴真又突然改了主意,不愿回青州去。方氏问他,他回道“我半生荒唐,半生辛勤,到如今五十有二矣,力疲思钝。就是回那青州,也没有当年之力,可复得旧日钱财。至于大儿愚拙,次子体弱,皆不是这块材料。更何论当初我们来这时,说是要到那东京城里闯出番名堂来的,邻里间谁人不知。如今名堂没闯出来,就连手里的钱财都亏了个一干二净,就这么回去,岂非徒授人笑柄?”
妻方氏听他这番话,前期倒还颇为感触,可听了后面这段,当即讽笑道“你就是怕人笑话罢。”言罢转身就走了,继续去准备回青州要带的盘缠。
吴真看方氏离去,哀叹一声,躺倒在床。心里想道:“若我如今是而立之年,又何惧那青州。再拼出份家底有甚难事!”但转念一想,若是能回到弱冠年华,凭着祖业的积蓄,做到富贾一方也未可知呢?唉,终究是痴想罢了,如今我两鬓斑白,疾疴缠身,虽不要命,却也无甚精神。不如睡觉,梦里倒是能神游一番,做场黄粱美梦也算过了把瘾。如此想着,没过多久,吴真便沉沉睡去。
书接前文,四更时分,吴真正酣睡在床,方氏也躺在内侧。只见吴真猛的从床上坐起,身体僵直的下了床像门外走去。方氏看他起来也没作他想,只以为是起夜,便又接着睡了。而吴真走出门外后,也没停下,接着出了大门,往城门口走去。期间路过的人皆无视于他,吴真就这样出来城又到了这护龙河旁。
那河底一处金光刺目,吴真鬼使神差般,朝着河里就跳了进去,臃肿的身体也灵活非常,直接游到那金光处。只见他捞起一瑶枕,抱于怀中,突然失了魂般倒在河里,顺流而下。
至于吴真在梦里突觉天地变幻,地崩石裂,惊惶之际竟在梦里惊醒。若说这是醒倒也不对,他这是梦到自己醒了。这眼前之景分明是年少时的居所。吴真知晓这是梦中天地,便也放下心来。感慨道:“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真如此,睡前思及往日光景,只觉光阴无情,没曾想竟还有机会再细细看来。”
走出房门,小院里一片梧桐金秋中又夹杂几颗丹枫,一方浅池里养着两尾红白锦鲤。算不上多雅致,却也是生趣盎然。到了这里,吴真才发觉,身上竟轻快无比,丝毫不同于平常的疲惫,眼神也清明不少。“这梦中就是好啊,身体都舒坦。”
走到鱼池旁,吴真看向水中人,竟是年轻时的自己,颇感惊喜,这水中人影算不得丰神俊朗,但也称得上年少风流。“哎呀!竟是我年少模样。”
吴真夺门而出,路上遇见不少熟面孔,竟也俱是年轻了二十余岁。“都道那卢生梦尽余生,而吴真我却是梦回前尘!”
就这样,吴真闲逛了半天,直至日头西沉,虽是梦中,却也有几分困倦,遂回房睡下。
翌日午时,日头正是毒辣,吴真醒来大惊,自己竟躺在一片杨树林里,怀中抱一金枕。只见那金枕雕文饰银,通体金黄,掂量起来约四斤三两重,上布银漆祥云纹饰,居中三五片遮隐半轮弦月。一眼望去,绝非是凡尘俗物。
想到昨夜奇梦,当即了然。“必是这金枕之故。”于是便用衣衫包着金枕,寻了小路回家去。
回到家中,众人看见他,一片慌乱。原是方氏醒来发现吴真不见,又等了须臾,也没见人回来。这便慌了神,各处去问寻,也没个消息。当下见了他这才放下心来。忙凑在身旁问话。吴真把梦中之事一一道来。众人听了也都连连称奇。
次日,吴家众人动身前往青州。到了家,吴真把金枕拿出置于床上,替换了之前的木枕。果真如他所想,每夜梦中,他都在年少时的卧房里醒来。梦中诸事皆若寻常。这时间一久,吴真竟有些糊涂。但梦里锦衣玉袍,狗马雕文,那般快活,远非这醒来时的空空荡荡。于是便越睡越久,到后来,甚至三两天方才醒上几个时辰。
方氏与几个儿女见状,心中俱是担忧不止。寻来好几个医师,也说没什么病。正巧那天,门外来一道士,衣衫算不得褴褛却也有些破旧,肩上背一竹箧,手中摇铃。那方氏见了,心中犹疑片刻,还是将他请了进来。
道士听他们所言,心中已有一两分猜测。见了吴真后,便了然了。只见他手中铃铛在吴真枕边那么一摇,原本睡着的人便立即两眼睁开。眼中通明。
见吴真醒来。那道士便将这金云枕的缘由一一说与他听。说罢便转身离开。吴真沉思了一夜。
第二天一早,便交予方氏一封和离书。道:“我自得这金枕来,日日梦中年少,醒时疲老。其中心境起伏自是难言。更何论,古言有闻,庄生梦蝶,亦或者蝶梦庄周。如今我时而觉得那边是梦,时而觉得这边是梦,若那边是梦,这美梦衬得我实在可怜,如若这边是梦,也只是一场噩梦罢了。我如今五十余岁,时日无多,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于我也无甚要紧。昨日听闻那道士之言,便已下了决心,舍这边而去。可此前,却怕耽搁了你,故作此和离之书,你且另寻他处吧。家中余财也尽归于你,我只留这屋舍一间。”
方氏听闻此话,双眸垂泪,心中愤恨,僵持片刻后,还是拿了这和离书去了。
吴真也从此长睡在这梦中。初时,其子女亲友偶来探访,却不见其醒,后来渐渐便也没人过来了。就此过去了十余年。梦里吴真又把这人生重来一遭,好不自在。却没料到,竟有这小贼半夜闯入,偷了这金枕离去。吴真醒来正看到那人怀捧金枕,大摇大摆从门口离开。立刻起身追赶,谁料久卧于床,又年老力衰,竟是刚下床就摔了下去。眼看着那小贼离开。
没了这金云枕,吴真看着眼前的宅子,年久失修,外面下着大雨,屋里小雨不断,曾经的碧瓦青墙也徒留尘灰。明明同梦中是一座宅子,却已找不到一处相似。屋内摆件也都不见踪影,只余一床一桌和几把椅子。
想到妻子如今应是远走他乡,吴真顿觉了无生趣。扯下几块破布悬于房梁。自缢而亡。而这金云枕被贼人盗走后,又去了何方,且待下回分说。
想这吴真,人生几起几落,虽有糊涂,却也坚韧。最后竟贪图美梦落得这般下场,也赖不得造化弄人。只道是
世间好梦终须醒,怎可痴绝杯中影。
月隐日清无觅处,风吹云散两空明。